《灵妖记》小说卷一南界篇第一章-魅灵少年（上）

卷一 · 南界篇

第一章 魅灵 · 少年（上）

远山寂寂，白雾缭绕。

才二月的光景，与中原遥隔万里的南界之地此时已是一片水润潮湿了。紧邻着卓禾草原的东地有一片深山野岭，奇迹般的躲过了战争的爪牙，又在安平的这数百年间不断滋生壮大，渐渐阔成了一片延绵不尽的山岭，传说中这岭中生有鬼魅，上古时期途径此林的旅人会被鬼魅所迷惑，后被施下迷心咒，失去方向，终此一生在林中兜兜转转，直至灵魂耐不住酷刑般的寂寞，离散于天地间，那具失了魂魄的躯体中便会化生出新的鬼魅来，新鬼魅为获得灵魂便再去蛊惑行此林间的旅人……周而复始，生生不息，犹如一个无法破除的诅咒。

传说自然是只可信三分的，但这座林子确实大得骇人，其中树木幽回繁密如迷宫，常有人误入此地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，久而之久，便绝少人敢打这里经过。

林子唤作“魅林”。意为魑魅魍魉出没之地。

正值雨下，倘若站在魅林高地望去，便可见低洼山谷中那云腾翻滚的紫色瘴气，以及江畔茂盛有余的泽兰，黛蓝色的花瓣映照着这妖冶的瘴气，在雨后的阳光下微微泛着光亮。

而那沿着河川的泥泞浅滩上，正有一个单薄的影子从瘴气深处走来。

那是一个少女，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，梳着男子的发髻，着一身肮脏的白色束腰长衫，袖口与裤脚处皆用布条捆扎，背着一个狭长的背囊，显然一派远行的装束。那少女生着一张圆圆小脸，一双水灵杏眼，黑多白少，观之满满少女的娇憨，再加上嘴角边两颗小酒窝，更显得天真无害。

此刻她正手持一根长棍，一边拨弄着河川旁丰盛的水草一边慢慢走着，许久之后终是在一丛茂盛的泽兰前停下，她取出怀中的错金小刀，割去几根细嫩的新叶，就近在一旁的水中洗了洗，便塞进嘴巴里咀嚼起来，口中满是苦味，以及泽兰那特有的药香，强烈的药香冲入大脑，终是将她连日来因长途跋涉而过于混沌的意识给寻回了几分。

硬是吞下那团苦药渣，她弯腰，鞠了一捧清凉的河水喝了几口。

她已经在这魅林中迷路十多天了，饿倒不至于饿死，只不过一直没吃到盐，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。

收了小刀，又用水洗了把脸，她转身准备离开，可就这时，一声清脆而低微的“吧嗒”声，从她不远处传来。

——那是什么东西踩着了枯枝。

她耳力不俗，反应也极快，立刻扭身到一块大青石的后边，并默默又将小刀掏了出来。

那细细的枯枝声响了一路，料想走过来的东西个头不大，还行走的磕磕绊绊，好一会儿，她才看见那东西从树林深处走出来。

只是叫她吃惊的是，来的并不是什么可以作为她晚饭的小野味，而是不满六七岁的孩子。

——这是音瑶十多天来第一次在魅林中看到人。

那孩子极脏，也不知是男是女，顶着一头拉杂纠结的头发，穿着一身破烂到看不出原先模样的衣裳，一张小脸瘦得过分，两颊陷入，使得眼睛越发的大。此刻他正捧着一个大陶罐，慢慢朝河川这边走来，想是要打水。

待他再走近了，音瑶这才看清楚这孩子走的极慢的原因——他是赤着脚的，两只纤细的脚踝上套着铁链子，铁链子看似极重，又拖得很长，使得这孩子一路上都被荆棘野草所阻扰，等他走到河边时，两只脚已被砂石利叶割出了无数道血痕。

孩子抱着的陶罐很大，一路抱过来已经十分吃力，待到河边时，他小心翼翼的放下取水，只装了一小半便咬着牙提起来，可惜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力气，即便只盛了这一小半水，也让他在抱起的瞬间失去了平衡，脚跟一滑，陶罐压着他陡然往后栽去！

音瑶眉头一皱，又见林中窜出一个人来，身影快得不可思议，眨眼间就掠到了孩子身后，一手捞起瓦罐，一手拎起孩子的后领子，稳稳的扶住了他！

“黎哥哥……”孩子受了惊，见着那人后怯生生的唤了一声。

来人没有回话，他身量瘦高，披着一件干净的灰色斗篷，斗篷遮得很低，只露出了半张好看的脸。他利落的取了满满一罐水，单手拎着，也不招呼孩子，径直就往林子深处走去。

孩子乖巧的跟了上去了。

只是那人才走到一半，忽的扭回头来，朝音瑶藏身的大青石这边看了过来！

“黎哥哥，你怎么了？”孩子昂起头，想去拉那人的袖子，但突然看到自己伸了一半的、脏兮兮的手，便又缩了回来。

少年愣了片刻，随即摇头，“我们走吧。”而后竟是柔柔的一声嘱咐，“下次他们若再叫你打水，你告诉我，我替你来取。”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进林子里了，留下一串混乱的脚印。

躲在石头后的音瑶一直没有将目光从他们消失处挪开。

方才那个少年分明是看见了她！

——这是音瑶十年后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。

离开南界时她年岁太小，已然记不准埋葬族人的地方，从天堑一路下来，兜兜转转，竟无意闯入了魅林，一连数日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。

师父曾说过，南界里的人是妖，是无恶不作、不分是非的妖，他们是有着原罪的恶人，因此天神才将他们永生流放到蛮荒南界中，让他们在这原始而又恶劣的地方自生自灭。

中原人是万万不能踏入南界的，人不能与妖为伍，倘若沾染上妖气，便就是人的自甘堕落，死后灵魂上不了天，只能下地狱——这也是她为什么背着师门擅自闯入南界后流浪多日，却始终不与南界人接触的原因。

音瑶躲在大石后一动不动很久，直到确定周围一片寂静，再无他人后她才钻出来，沿着那二人的脚印，悄悄跟了上去……

魅林的夜来的极快，方才还是一片青白的天空，在稍不注意间，就有乌黑的瘴气自林子深处弥漫上来，铺天盖地，好似一张厚厚的棉被，瞬时就覆住了整片林子，抬头不见星星月亮，只得靠着水泽间的萤火引路。

顺着空气中那火燃木柴的香味，音瑶找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二人。

她寻了个长满蒿草的高地躲了起来，风吹向她的脸颊，正好将下头一行人的说话声也吹了过来。

那是一伙约莫二十人的队伍。他们寻了个背风的地方，砍去杂草，燃起了篝火。靠着篝火最近的是三个壮汉，皆是梳着繁杂的辫子，穿着纯黑的衣裳，外套一件薄薄的牛皮甲，踩着鹿皮靴子。他们的脸上纹满了颜色鲜艳的图案，鲜红与深蓝的图案在他们三人脸上交织纠缠着爬满了一脸，再蜿蜒而下，钻进脖子里。

“巴蛇纹？”音瑶垂眸一想，认出了那个图样。

那三人紧挨着篝火，其中一人正翻烤着一只野味，只见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把果子来，一手捏碎，细细撒在肉上，顷刻间，肉香四溢，而另外二人则相对坐着喝酒，笑声极大，震得周遭树叶沙沙。

再远些的地方，则团团坐着一群孩子，约莫十几个，都是八九岁的模样，穿着极脏，又瘦，在火光照应下犹如一具具小枯柴，音瑶一眼就认出了白日里那个打水的孩子，他坐在最前头，抱着膝盖，眼神一会儿惧怕地看着那三人，一会儿又巴巴的转向那肉，还咽了口口水。

饮酒的二人中，其中一人喝下一大口酒，眼神已经有了些许迷离，他用手撑着地，身子向后倚着，愤愤的啐了一口，“妈的，喝了今天这一顿，明日可就没酒了！”说着扭头，转向一个黑暗的角落里，大声问道，“小子，咱们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破林子？！”

音瑶这才看见角落的树杈上竟还躺着一个人，枕着双臂躺在树上，与茂密的枝叶融在一处，又半天没动，所以她竟没有认出来。

树上的人正是今日遇上的那个少年，似乎正在闭目养神，他将斗篷覆上了面，只听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意味，“你就放心吧，在池州降神节来临之前，我保证你们能到达池州。”

另一个汉子笑了笑，摩挲着手中蹭亮的弯刀，语气平静，“你若不能按时将我们带到，我就杀了你。”

少年掀开斗篷，瞟了那人一眼，有杀气从他脸上一晃而过，但马上他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，“三位大哥可知，迷途在这魅林中的旅人千千万万，为何就独我一人能识得林中的路？”

“为何？”想是在林中无聊的日子太长，汉子竟也顺着少年的话问了下去。

他们三人雇佣这个年轻的引路人实质是迫不得已，去往池州的唯一官道被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所冲垮，若等到官道修缮完毕，肯定得错过池州的七月降神节，于是他们几经打听，知道了这个少年识得魅林中的路，倘若从魅林中穿过，定能赶在七月之前到达池州。

只不过这少年来历不明，着实有些让人放心不下——听少年生活的村中百姓所说，他在三年前从魅林中跌跌撞撞的走出来，一身褴褛，瘦得像来自地狱的恶鬼，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，他的父母是谁，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此后他便在这紧靠着魅林的村子中住了下来，为一些有着迫不得已理由的、需要穿过魅林的旅人引路，取得不菲的引路钱，得了钱后他便收拾包袱离开了村子，一去就是好久，亦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，只晓得当他花完了钱后便又会回来，继续为他人在魅林中指路。周而复始，一过就是三年。

三个汉子是冰州人，是专门在各州之间倒手转卖奴隶的人牙，每年七月，池州都会为了降神节而买去不少童男童女，需要姿容清丽，手脚俱全的，出价自然不低，因此从五月开始，便会有人牙子从各地赶往池州去，这三人自然不会例外。今年他们都挑了好的给池州送过去，哪知天降大雨，阻了官道，这才请了少年指路魅林，希望在七月之前抄近道到达池州。

冰州人生性暴虐，又不信人，因而这三个汉子也是考虑许久才决定雇佣这个少年的，一路上也是多加防范，不过这个少年确实认得魅林中的路，几天来他领着他们在瘴气丛生的林子里穿行，竟没有一次迷途方向，少年走路甚至不用指路用的地盘，只凭着眼睛观路，哪里有水脉，哪里有泽地都知道的一清二楚。

能让人迷途的魅林传说好似在他身上得不到一点体现。

不过正是因为这样，让三个冰州人对少年更加防范起来。

——没有来历，不知身份，却对这片广大林子了如指掌的神秘少年，从某种程度上来看，不似人，倒更是“妖”。

夜中的魅林寂静得几乎叫人窒息，没有水声，没有虫鸣，甚至明明看见风吹林间，枝头稍动，也没听到树叶间相互的摩挲声。

在这样一个纯静的环境下，离得远远的音瑶可以清晰的听见少年的声音，他的声音带着少年过渡向男子时期特有的喑哑声，低沉的、带有一丝不羁与从容。

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头顶黑色的枝叶，语气缓缓，似在回忆，“我能识得这林子的路线，也算是上天眷顾，赐于我的一种恩泽吧。”

三年前，他也曾迷途于魅林之中，甚至几乎死去。

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中的——十五岁之前的所有记忆，关于家乡，关于亲人，关于朋友……这些于他而言重要的一切仿佛是云中楼阁，在他十五岁那年蓦然被风吹散，消弭的不剩一点痕迹。

昏迷之后再睁开眼时，他便躺在了魅林之中，上方的老木遮天蔽日，虚空中弥漫着一层淡紫色的呛人雾气，他挣扎着爬起来，拨开重重繁茂的植被，一遍遍的呼喊着亲人的名字，却至始至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那时的他尚是一个不知世的孩子，不了解家乡之外天地广阔，更不要说有怎样的谋生手段，他在林中沿着河道兜兜转转了半个月，始终没有走出去。最初出现在林中时，他以为是玩伴的恶作剧，这里也许只是家乡旁边、他从未踏足过的某处山岭，也许只是师父为了惩罚他顽劣而设下一座幻象，但渐渐的，他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。

魅林实在太大了，大到即便他爬上某座高地，也看不见林子的边距。林中白日短暂，时时伏蛰各种的瘴气，有的只是呛人，有的却叫人轻微一碰就烫得满身是泡，有的其中包裹着无数毒虫，只要靠近，毒虫便倾巢而出，啃食着人的皮肤血肉，叫人生不如死。

有一次他在躲避野兽的途中仓惶地滚下了山坡，摔断了腿，染得一身泥泞。他咬着牙从泥坑中爬出来，靠在一株大树脚下，天色迅速转暗，本是可以见到白色星点的天空被墨色熏染，变为死气沉沉的黑。

或许是疼痛，又或许是饥饿，绝望的他突然奔溃大哭，再不顾周围是否有野兽出没，张开嘴，任凭干裂的嘴唇崩裂流下鲜血，哭得伤心。

后来也许是哭累了，他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。

关于自己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南界中的因由，乃至十五岁前的过往，他以一句“曾经因不更事闯入魅林而迷路”轻松打发了过去，他对那三个冰州人只是从自己迷途魅林之时开始说起，他说自己睡醒后，便看到了神迹。

——他是被一种融融白光所唤醒的。

初时他以为是白日到来，但马上又觉得不对，即便在白日，魅林中也是阴暗幽深的，绝对没有这般强烈、却又不刺目的光线存在。

而后，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。

睁开眼，那白光更盛，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出现在自己面前，那是一张和尚的脸，圆润光滑，眼角犹如彗星的尾巴，流畅上扬，嘴角亦是上扬，带着安抚人心的笑意。他的耳垂很长，几乎落在肩上。

这一张所有人印象中和尚、或者说是菩萨应有的脸庞，有着安宁的气质，凝固着的微笑，以及自他身上散发而出那融融白色佛光。

他却蓦然一惊，后脑传来冰凉而坚硬的触感，绝对不是人的感觉——那个和尚，是个石人。

灵妖记 类型:角色扮演 平台:安卓 状态:停止运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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